他正要坐下身,眼神不经意地扫了眼身后的酒架,落在了那最下层的酒架之上。
在那里,是一个黑色的陶罐让他的目光驻足而停。
那陶罐不大,就比刚刚送出的那坛要大上那么一小圈而已,不是这三排酒架里最大的一罐;那陶罐也非是漆黑,就比刚刚送出的那坛要黑亮上那么一些些而已,也不是这三排酒架中最漆黑的一罐;那陶罐上的红福,就比刚刚送出的那坛要端正那么一些,更不是这三排酒架中最端正的红福。
但这陶罐上,绕着一圈细小的红绳。
因为那圈红绳,白秀才能认得这坛酒。
是一坛女儿红。
是掌柜的女儿红。
白秀才缓缓落座,一手提起毛笔,一手拨动算盘——可即便双眼已经回到了账本之上,脑海里,却依旧是那罐黑色的女儿红。
那大概是他到虹鲤馆做工的头年上元节。那日,因为郡城里有办灯笼街,百姓们又都有在上元节回家过节的关系,酒楼早早地打了烊。夜晚时分,掌柜的带一蹦一跳的小不点去了灯笼街看灯笼,跑堂与后厨们不是跟着去灯节,就是回家吃元宵,只留下看腻了灯节的小二与对灯节不感兴趣的秀才俩人待在了酒楼之中。虽说此时,三楼的厢房中还住有些许客人,但一楼二楼因为打烊的关系已经空无一人,显得很是宽敞。
刚认识不久的白秀才与小二于一张长桌两端面对面而坐,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空气沉默得很是尴尬。不过很快,脑袋灵活的小二就想到了一个能立即让俩人变成无话不谈之好友的法子——吃酒。但是地下酒窖里那些上品货就别想了,两人都舍不得将刚到手的工钱吐出来。所以,小二就开了几坛酒架上的廉价黄白酒,拍着胸脯说了几句“老子来买单”啥的,便喝上了。
不过呢,廉价酒有个问题:味淡,还易醉。而这两个不会下厨的家伙没啥小菜,又是不分黄白的混着喝,没几杯下肚,就都脸色变红,舌头打结了。很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便从互相称道对方‘一表人才’变成了互拍肩膀笑骂对方是‘绣花枕头’了。
几坛酒很快就喝光了,而两个分明已经酩酊大醉的家伙却都自称没醉,说自己酒量好得很,再来个五六坛没问题。那脸色通红的白秀才站起身,说什么‘刚刚你请,现在我请,君子之间,礼尚往来’,一步步摇摇晃晃地走到酒架旁,伸手取了两坛酒罐放到了桌子上,作势便要开启。
本来已经醉趴在桌上的小二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了那坛白秀才正要开盖的酒罐,忽然一个激灵,如猛虎扑食般跳起,一把按住了白秀才的手。白秀才抬头看他,刚要用打结了的舌头发问,小二就拼命摇着头,醉醺醺地说道:“这罐喝不得、这罐喝不得……”
白秀才心生疑惑,但也顺着小二的意思开了另外一罐酒,给两人都倒了一杯,小声地询问起了小二刚刚动作的原因。小二犹豫了下,喝了口酒,还是支支吾吾地慢慢道来了。
他说啊,这坛酒,不一般。
大概是白秀才来酒楼的两年多前吧。一天下午,天气不咋地,是阴天,酒楼里难得地有些空位。有两名跑堂帮忙端茶送水后,闲下来的小二便到门口吆喝拉客。大概喊了十来嗓吧,就看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灰色的麻布袋,颤颤巍巍地朝着酒楼走了过来。一开始,小二以为那老太太是来打尖的,便上前殷勤搀扶,但老太太却摇了摇头,推开了他,用苍老的嘴唇说了一个名字。小二一愣——他知道那个名字,那是掌柜的名字。他还知道,街坊传言说,掌柜的从小出家游侠江湖,是家里人极力反对的——甚至有激烈的说法,说是掌柜的是近乎被家里人赶出家门的。眼前的这个老太太,从年龄看,该不会是……
小二不敢怠慢,连忙让老太太坐进店里,但老太太不肯,只是站在了门口。小二没有办法,只能上楼叫下了掌柜,自己待在账台旁,从远处偷偷地看着。他看着掌柜地微笑着快步走到了老太太身前,寒暄了几句;他看着老太太张开了口,掌柜的沉默不语;他看着掌柜的笑容缓缓淡去,直到变成了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他看着老太太将那个布袋交给了掌柜的,转过身,一步步颤颤巍巍地离开了酒楼。
老太太走后,掌柜的三天没有下楼。
第四天当小二见到她时,掌柜的面无血色,两眼红肿。她手里捧着那坛系着红绳的酒罐,缓缓地将之放在了酒架最下面一层后,就又慢步走回了楼上。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掌柜的才恢复了精神,又笑吟吟地出入酒楼,一如既往地与客人们热情地寒暄了起来。
后来,小二从消息灵通的街坊大妈嘴里听到,那坛系着红绳的酒罐,是掌柜的女儿红,是她的父亲于她出生时所埋藏在后院桂花树下的陈年酒。掌柜的年轻时确实是被赶出家门的,那老太太也确实是掌柜的母亲。而老太太这次前来,只是为了告诉她一个消息。
掌柜的父亲死了。
死在了北方前线。
死在了军武蛮子的手里。
与七千老卒一起。
他没什么东西留给她,就只有一坛酒。
而老太太将这坛酒交给她后,就转过身了。
她亲眼看见她现在过得很好,也就足够了。
只有一句“不要挂念”而已。
这便是小二不让白秀才开那坛酒的原因。
听完了这席夹杂着酒气的细语后,白秀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垂着脑袋,满脸通红。
也不知是喝多了说胡话还是什么,就断断续续地听见他喃喃自语。
“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