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辞没有接话,这里是牧野的院落,后来被牧笳保管。看地上的状况,这里后来被人清理过,墙角砖缝并没有残留的琉璃渣。能进入这里争吵,并且清扫地面的人,还会有谁?
只能是牧笳和牧薇。
牧云归同样想到了,她收起手链,十分茫然地拢起细眉:“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多年前那个雪夜,牧笳盯着自己的母亲,心里划过同样的问题。屋里没有点灯,牧薇冷冷注视着牧笳,问道:“阿笳,我听说陛下有意赦免言家,并且纳言瑶入宫。这是真的吗?”
牧笳面无表情,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语气冷淡而抗拒:“宫里的传言,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空穴不会来风,陛下这么久都没有制止,想来不会全无道理。阿笳,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真相?”
这句话仿佛捅到了马蜂窝,牧笳骤然激动起来:“真相?我告诉陛下什么真相?是当年你们伙同言大夫人以假乱真,欺君罔上,还是言瑶言霁没死,当初三清节并非偶遇,而是他们存心算计?”
“放肆!”牧薇瞪大眼睛,怒喝道,“谁许你直呼其名?你现在还不告诉陛下,是不是想霸占小姐的身份,顺势入宫为妃?毕竟陛下和太后心里,现在你这张脸才是言家小姐。”
知女莫若母,牧薇的话狠狠戳中了牧笳的痛处,但是牧笳不肯低头,依然高昂着脖颈,掷地有声道,“别忘了,当初官兵来捉人时,是你把我推出去,说我是言瑶的。这些年是我在宫里抵罪,也是我代替言瑶被旁人冷嘲热讽,我自认没什么对不起言家、对不起陛下,你们若真想纠正身份,那就自己去和陛下说,与我何干?”
牧薇定定看着她,眼睛中不知为何流露出一股悲悯来。牧笳宁愿牧薇呵斥她、打骂她,都好过用这种眼神看她。牧笳本着脸,强撑着冷硬的外壳,道:“有事说事,不要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阿笳,别忘了你的身份。”牧薇眼神悲戚,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娘犯过一次错,你不能再犯了。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是天之骄子,一出生就踩在云端上,一辈子鞋底都不会沾染泥土。而我们生于淤泥,死于微尘,要不是命运出了错,我们本该一生都见不到这些人物,更遑论产生交集。陛下喜欢你,愿意收你入宫,不过是以为你是言瑶。如果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会怎么做?”
牧笳快速眨了眨眼睛,用力咬唇,将眼泪逼回去,依然扬着头说:“他不会。我差点打伤他的灵宠,他没有追究,还把我从深宫里救出来,送我去读书习武。这些年救他的人是我,陪他修炼的人是我,总是被他嫌弃功课不好的人也是我。一千年的相处,难道还抵不过门第偏见吗?”
牧薇看着这样的女儿,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她哽咽道:“阿笳,你太天真了。祖先的错掀过去就过去了,但门第之别怎么越得过?你有凡族血脉,就算陛下真的不在乎,太后、卿族、天下悠悠众口,会不在乎吗?到时候不光你颜面无存,连陛下也要被人指指点点。凡族只能为奴为婢,陛下却纳一个凡族为妃,岂不是惹人耻笑?”
牧笳的眼泪没忍住,终于落下来。牧薇很不忍心,但还是狠狠心,将剩下的话说完了:“何况,陛下对你不同,全因为他以为你是小姐。陛下和小姐曾经有婚约,你怎么知道那些不同,是不是陛下顾念情谊,有心照料?如果你不告诉陛下你叫言瑶,陛下还会不会这样对你?”
牧薇说了那么多,这一句才真正刺痛牧笳。陛下对她是不同的,可是,陛下其实只是对言瑶不同罢了。
她偷了别人的身份,侥幸享受了一段不属于她的情缘,竟然还想奢望天长地久。慕策在预言中明明白白说了,想借他曾和言瑶有婚约一事赦免言家。慕策和言瑶才是真正的命定姻缘,她在里面到底算什么?
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到底是幸运还是诅咒?如果牧笳不知道未来,她可以搏一把,凭什么言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初是他们推牧笳出去顶替身份,如今情况刚刚转好,这些人凭什么要求她拱手相让?
然而牧笳却提前预知了结局。陛下要赦免的人是言瑶,要娶的人也是言瑶。破妄瞳中出现的是婚书,一个凡族混血,配用婚书吗?
就算陛下不会追究她欺君之罪,但等将来言瑶入宫为后,牧笳要以什么身份留在陛下身边?她出身低贱,但她不能自己轻贱自己。既然结局已经注定,她又何必挣扎,徒做恶人。
牧笳心灰意冷,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转身往屋外走去。牧薇见牧笳表情不对,皱眉,用力拉住她:“阿笳,你还要执迷不悟?小姐和二郎在等你,你随我去负荆请罪。”
牧笳情绪已经压抑到极致,她知道是她痴心妄想,跳梁小丑,但她不愿意去言瑶面前接受第二次羞辱。这是她仅剩的尊严。
牧笳用力挥开牧薇的手,黑夜视线受阻,两人纠扯间,不慎将一串手链拽断。五光十色的琉璃珠弹跳着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琉璃和她们母女多么相像,美丽、明亮却低廉,看起来光鲜亮丽,可是轻轻一碰就碎掉了。
这算是牧薇留给牧笳为数不多的礼物。这一千年牧笳一直好好保存着,不敢有丝毫磕碰。如今,全都碎了。
母女二人都沉默下来,难熬的寂静后,牧笳哑着嗓子开口:“我也有破妄瞳。”
牧薇一惊,慌乱地抬起头来。
黑暗中,牧笳紧紧盯着牧薇,目光明亮如炬:“我的生父,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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